傍晚, 斛律驍回到了家中。筆硯閣 www.biyange.net
他手裡還攥著那條底下人送來的陸衡之的遺物,是一條陳年的絹帕,上面以絲線繡著「願與陸郎生生世世結為夫妻」的字樣和芙蓉並蒂。是她的字跡, 清秀娟潔的衛夫人小楷, 芙蓉繡面亦栩栩如生。
心間一時苦澀不已。
從前不是沒有讓她給自己繡個什麼,但她藉口自己女紅不好,一次也未做過。唯一的一次,他瞧見她在繡東西, 便以為是給自己, 後來也不了了之了。
原來不是不會做, 只是不願意,為他這個人費心做罷了。待陸衡之, 卻是很好很好的……
他沒讓下人通報,推門而入的時候, 謝窈正坐在窗下琴案旁,對窗怔怔地落淚。聞見這吱呀的一聲, 才恍惚回過神來, 拿帕子把淚水擦了擦, 起身相迎「殿下。」
饒是擦過, 她一雙橫波妙目仍是有些紅腫, 見他目光投來,無意識地便有些閃躲。斛律驍走過去,柔聲問「怎麼哭了?」
她搖頭,本是想遮掩,淚水卻簌簌落了下來, 顯然是已經知道了陸衡之身死之事。
斛律驍扶著她在床邊坐下「你已經知道了是嗎?」
「他一心求死, 公然於千秋宴上刺殺皇帝, 陛下下令,要將他五馬分屍……」
五馬分屍……
謝窈眼前一陣眩暈,幾乎暈厥。斛律驍忙將她扶住,將那方舊帕放進她手裡,柔聲地勸「別怪我好嗎?我也是奉命行事,也想讓他去得安詳些,給了他毒藥要他自盡。但他一心求死,拒絕了我。」
「眼下,他的屍骨我已命人收集起來,送往江南安葬,我答應過他,要讓他葉落歸根。」
葉落歸根。
謝窈攥著帕子,眼睫一顫,幾乎淚下。陸郎可以葉落歸根,她呢?她也是梁人啊,曾經恩愛的丈夫為國家而死,她卻在苟且偷生,二嫁胡人,將來九泉之下,又有何面目去見他。
她從未有過一刻如現在這般煎熬,不知如何自處。若說從前尚可擱置,不去想這些,可如今陸郎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橫在其間,又如何再能自欺欺人下去。
她也知道,站在斛律驍的立場上他沒有做錯什麼,但,兩人的身份和民族便是那道越不過的天塹,兩國的仇恨亦是化不開的。這樣的事,日後,還會上演許多次。
是她把國家之別、民族之別想的太簡單了,以為單憑自己就可以化解。到頭來,什麼都無濟於事,也什麼都無法改變……
自這夜過後,她變得極其沉默,面對他時,面上也總是淡淡的,強顏歡笑,眼中儘是疏離。
斛律驍知她和陸衡之少年結髮,自是情意匪淺。如今人死了,似也不能苛責太多,也只得讓荑英和顧月芙陪她說笑,試圖讓她從傷心之中走出來。
但顧月芙從一開始接近他們就未懷好意,於陸衡之死後的第三月,興平十一年,正月十五的家宴上,在餐食中下毒。
得益於和謝窈的關係親密,她可以進出謝窈院子,藉口為她端藥進了後廚。好在青霜早有準備,當場將其抓了個正著。
謝窈難以置信,嘴唇發烏地喃喃「阿芙,你為何要這樣做。」
「為什麼?」
她笑著反問,「我丈夫的死,和壽春和鍾離萬千軍民百姓的死,都是因了這個胡人,你問我為什麼?」
「我也想問為什麼呢,為什麼同樣是梁人,你就可以寡廉鮮恥、心安理得地跟著這胡人,為什麼我的丈夫死了,你們這對姦夫淫|婦卻能好好的?為什麼?」
她被捆了手腳,叫青霜以劍挾在脖子前壓制著,動彈不得,卻因激動而顫抖起來,脖子直直往劍身上撞,青霜不得已拿開了些。
姦夫淫|婦。
謝窈仿佛遭了個霹靂,身子劇烈地一顫,臉上陣紅陣白,羞憤難當。
斛律驍亦臉色煞青,赫然一掌拍在案上,怒罵「荒謬!本王對王妃乃是明媒正娶,何來奸|淫之說。我夫婦二人好心救你,你卻圖謀不軌,反倒嘴裡不清不楚地辱罵!倘若你再胡言亂語,本王必當掘你丈夫之墳墓,將你二人挫骨揚灰!」
「明媒正娶?是先奸後娶吧。」
顧月芙半點不懼,反揚起頭輕蔑看著他譏笑,斛律驍臉色微白一瞬,她便似踩著了他的痛處,得意地笑出聲來。半晌,轉而大罵謝窈道「你這沒有廉恥之心的□□,丈夫都死了,還敢枉活於世,和你的殺夫仇人卿卿我我,簡直不要臉!」
「你是梁人,漢人,卻貪生畏死,被這胡人先奸後娶,奸出了感情!就把十幾年讀過的書,君臣之恩,夫妻之情,全部拋之腦後!你就那麼欠奸嗎?」
「你就愛這個男人吧!從前是表兄,今日是我,終有一日,你的父母宗族也會因他而死!而這一切,都將是你的報應!」
言罷,她朝著青霜的劍身一揚脖子撞了上去。霎時頸血噴射,鮮血染紅了她的脖子及青霜一身。
這一幕實在太過慘烈,謝窈承受不住,淚落漣漣,竟昏厥了過去。斛律驍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,將她抱至床上。
顧月芙的死及臨死前的那些辱罵對她的打擊很大,很長一段時間裡,她都是魂不附體,整個人如同被神鬼攝去了魂魄一般,只是行屍走肉。
她也不再和他說話,每每四目相對,便是沉默和逃避,不發一語。斛律驍知道她有心結,兼之要開始忙碌朝中之事,也只能放棄和她溝通,只叫荑英和青霜小心陪伴,等她自己想通。
因了陸衡之的刺殺,以濟南王為代表的政敵都死得差不多了,他開始著手準備禪讓之事,常與幕僚商議策劃至深夜,一旬之中倒有半數不宿在臥房裡,就近宿在了書房。
也恰是這時候,朝中傳來了南梁使者入齊的消息。
使者是謝窈的胞兄謝臨,他是南梁南兗州刺史,屬地與北齊接壤。此次入齊,乃是去年臘月,梁帝得知了陸衡之行刺、畏懼激怒北齊再度南下而特意派來修好。
北齊朝廷實則也不願在此時挑起戰爭,自然同意。兩國來來去去商議許久,終於敲定二月二這個日子,讓南梁的使者入了洛陽。
原本,南梁派來的使臣並非謝臨,後來,許是考慮到他的妹妹成了魏王妃,想利用這層姻親關係,改派了他來。謝臨與遠在洛陽的斛律驍都未懷疑,一個想見妹妹,一個想使妻子高興,雙雙同意。
兄長的到來的確使謝窈的精神好了許多,她臉上開始出現久違的笑。謝臨對這個妹夫的印象也還不錯,怕妹妹走不出故夫的死,便不少拿話勸說妹妹珍惜眼前人,女子二嫁乃是尋常事,勿要有那麼重的道德包袱。
她總是笑著說好,心間的鬱結實際並沒有因為親人的安慰而消退半分。一切都因他而起,又一切都似與他無關,隔著國家之仇、親友之死,她實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個丈夫,只能逃避。
真正擊垮她的,則是父親的去世。
是個尋常的午後,她去白馬寺燒香,未叫青霜跟隨,獨自去了供奉藥師琉璃佛的接引殿,為死去的好友祈福。
她從前其實從不信釋教的,但自親友一個個遠離,便也開始信奉佛教,希望西方真有個光明琉璃世界,能讓亡魂得以安息。
「王妃似有心事。」
佛禮結束,為她供奉海燈的大師、玄悲和尚道。
她眉目鬱郁「只是傷懷故人之死,和憂懼遠方的親人是否平安罷了。」
「親人在何處,可在六道之中?」
她點頭「在南。」
「這有何難,佛祖在上,王妃只需將思念之親人的生辰八字交由老衲,老衲便可測算。」
謝窈有些心動,遂將父親的八字說與了他。玄悲和尚閉目禪坐,冥思一刻,敲動木魚念了句讖語「大竹箭,不須羽,東廂屋,急手作。」
竹箭即苴杖,乃服喪所用的竹杖。東廂屋是倚廬,亦為喪者所居。此讖言是大凶之詔,謝窈足下寒氣頓生,卻裝作不知地問「大師,這是何意?」
老和尚卻故弄玄虛,吐納過後,進入禪定「一切皆為法,應作如是觀。天機,不可泄露。」
謝窈眉目恍惚,到最後,不知是如何走出了白馬寺的。一直到回府的路上,都還魂不守舍,吩咐春蕪「你去哥哥那邊瞧瞧,問問他南邊可有消息來。」
春蕪不解,仍是依命做了。回來後迷惑地告訴她「沒什麼呀,少郎主還讓奴婢問您最近按時服用安神湯了沒有,說他應付完了差事就來看您。」
謝窈稍稍放下了心,但仍是不安。然半月之後,謝簡病故的消息從建康傳來,算著時間,正是她去白馬寺拜祭之日。
「建康那邊才發來的書信,言你父親病故,要景曜兄回國奔喪。」
斛律驍將信箋呈於她,心間莫名卻有些心虛「人死不能復生,你還是,節哀順變吧。」
謝窈怔怔捧著信,指尖發著顫,淚水如湧泉劃破桃腮。
漸漸地,她腦中一片放空,耳邊亦嗡嗡響著,只是迴蕩著顧月芙臨死前的那番詛咒
「從前是表兄,今日是我,終有一日,你的父母宗族也會因他而死!而這一切,都將是你的報應……」
心間忽然絞痛如死,下一瞬,喉頭一甜,竟是一口鮮血嘔了出來,向後暈倒在丈夫懷裡。
她從人世昏迷過去,卻墜入陳年的舊夢裡。
是幼時與哥哥與陸郎同在父親的書房裡讀書。父親那時掌管宮中圖書,公務繁忙,但一旦有了時間,也會親自教導他們兄妹幾個讀書。
他教他們《兩都賦》,每當念到「漢之西都,在於雍州,實曰長安。左據函谷、二崤之阻,表以太華、終南之山」、念到「超大河,跨北嶽,立號高邑,建都河、洛。紹百王之荒屯,因造化之蕩滌,體元立制,繼天而作」便會潸然淚落,哽咽不能語。
她那時不解,問父親「是很美的句子啊,阿耶為什麼要哭呢。」
父親很平靜地擦了眼淚「阿窈,你雖是女子,也要記住。我們的家不在這裡,我們的家在陳郡,在北方。我們的國也不在這裡,是在洛陽,在長安。」
「是兩百多年以前,晉室幽微,五胡入華,相繼燒毀東西二京,洛陽盪覆,衣冠南渡。從此,千萬里錦繡河山都淪落於胡人之手,家,和國,都再也回不去了。」
「你要記住,我們和胡人是血海深仇,這一點,永遠也不可能和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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