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李青山離去之後不久。
一個年輕的男子出現在了道殿之中。
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天諭大神官身前。
他叫程立雪,是天諭司司座。
這時,只聽得程立雪低聲說道。
「弟子覺得,李青山很可能會壞事。」
天諭大神官道:「做好你的事。」
「我讓你看的那個人,你看的如何了?」
程立雪道:「弟子看了他許久,當初隆慶師弟毀於他手,神殿裡都認為那是仗著書院給他提供的恐怖神物,即便是觀海僧和道石連續敗在他手下,依然沒有人覺得他有多強。」
說到這裡,程立雪稍微停頓一下後,繼續恭敬說道:「不過,弟子已經可以確認他應該已經是洞玄上境,和在荒原相遇時相比,此子境界修為的提升速度可稱恐怖。」
天諭神座微微頷首,道:「他是夫子的親傳,這不算什麼。」
「如果夫子回到了書院,能夠親自指點他,如果他修為境界的提升速度變得和庸人一般,那才是真正的恐怖。」
說到這裡,天諭神座看著身前的弟子,問道:「只是他為什麼能夠修行神術?」
程立雪說道:「我在想是不是與桑桑師妹有關。」
天諭神座靜靜看著他,說道:「你如何證明?」
程立雪猶豫片刻後搖了搖頭。
天諭神座悠悠回思著多年前的過往,淡然說道:「那你可曾知道,書院當年那位軻先生,也曾經在世間展露過神術?」
程立雪震驚無語。
除了西陵神殿之外,世間居然還有別的人能夠修行神術,已經讓他覺得惘然失措,因為桑桑的關係,他能勉強接受寧缺身上發生的事情,但此時從神座口中得知,多年前書院便有人已經掌握了神術,這實在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,哪怕那個人是傳說中的軻先生。
天諭神座道:「寧缺無論是從桑桑處學會西陵神術,還是從軻先生衣缽中覓得關鍵,對於道門而言,本來都沒有什麼區別。」
「但軻先生對昊天的信仰不可能堅定,他怎麼能夠修行神術?」
「如果寧缺是從軻先生處學會了神術,這神術究竟是什麼?」
程立雪神情惘然說道:「寧缺即便是顏瑟師伯的弟子,我們也要多加警惕才是。」
「信仰是什麼,本身就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,至於什麼才叫做堅定,那更是只有偉大的昊天自己才能做出判斷。」
天諭神座淡然說道:「你的疑惑,不是天諭司的職責,而是裁決司的問題,稍後修書一封回西陵,讓他們自行處理吧。」
程立雪應下,又想起西陵前些天傳來的訊息,微微皺眉說道:「聽說裁決神座身上的傷一直未曾痊癒,最近情緒……」
天諭神座靜靜看著他的眼睛,說道:「神殿三司各司其責,裁決司那邊最近你最好遠離,切莫被那盆污水髒了自身。」
程立雪聽著這話,吃驚問道:「弟子不明白。」
天諭神座眼帘微垂,悠悠說道:「光明師兄去了,我也老了,眼看著裁決司即將出一件大事,我有些不安。」
程立雪有些緊張的問道:「既然已經知道要出大事,為何不能提前阻止?」
天諭神座抬起頭來,憐愛的看著他,說道:「你跟隨我也有二十餘年,在天諭司也有很長時間,難道還不清楚,所謂天諭只是奉天之諭。」
「我們或許能比世人提前知道一些事情,但那是昊天讓你我知道,提前阻止?那豈不是要逆天行事?」
「更何況裁決司這件大事,對神殿而言或許不見得是壞事。」
……
……
小院裡。
葉千秋剛剛迎來了一位客人。
這位客人是大唐國師李青山。
葉千秋請李青山坐下,給他倒了一杯茶。
「國師大人果然是公務繁忙。」
「非得我派弟子前去相邀,國師大人方才肯移步啊。」
李青山聞言,頗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:「讓先生久候了。」
「並非是我公務繁忙,只是自從顏瑟師兄去後,我有些問題一直想不通,所以,便自我隔絕了些時日。」
葉千秋笑道:「那現在想通了嗎?」
李青山搖了搖頭,道:「想通了一些,但還有些沒想通的地方。」
葉千秋道:「那怎麼不繼續想?」
李青山道:「長安城裡,又來了一位大人物,所以,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想。」
葉千秋道:「天諭神座到了,對嗎?」
李青山眼中閃過一抹精光,道:「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先生的眼睛。」
葉千秋笑了笑,道:「我昨夜和夫子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,就看見天諭神座入城了。」
李青山聽到這話之後,眼皮子又是一跳。
這句話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。
他一直懷疑眼前這位和夫子有關係,現在他的這句話,就坐實了他和夫子的確有關係,而且是關係不淺。
一般人,誰能和夫子把酒言歡?
就是皇帝陛下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夫子了!
李青山的心,在這一刻,卻是莫名的安穩下來。
懸了許久的心,在這一刻終於回到了肚子裡。
夫子能和眼前這位把酒言歡,就足以說明眼前這位對於大唐而言,並沒有任何威脅!
李青山思緒亂飛了一會兒,然後說道:「夫子回來了?」
葉千秋微微頷首,笑道:「回來了,過幾天,他說要來我這裡吃火鍋,要不你也來?」
李青山沉默,臉上閃過一抹不可置信,道:「我也可以來?」
葉千秋笑道:「吃頓飯而已,為什麼不能來。」
「我這人一向隨和,沒有那麼多架子。」
「既然顏瑟說你的棋下的不錯,那你自然該經常來找我下棋。」
「你知道,我平常沒什麼太多的娛樂活動。」
「自從衛光明走了,便更無趣了。」
「所以,你得常來啊。」
李青山聞言,臉上閃過一抹歡喜,極為認真的點頭,道:「好!」
葉千秋笑著抬手,道:「別愣著,喝茶。」
李青山咕咚咕咚的把茶杯里的茶一口氣喝完。
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。
這口茶將他淤積在胸中多日的氣,一下子就順了下去。
「好茶!」
李青山喝完之後,贊了一句。
葉千秋笑了笑,把棋盤擺好,道:「來一盤?」
李青山笑道:「好。」
二人一邊下棋,一邊聊天。
聊著聊著,就聊到了西陵神殿。
葉千秋道:「西陵神殿有一位掌教大人,有三方神座。」
「無論坐在神座上的人是老是病是傷還是被囚,但只要他們還活著。」
「他們便是地位無限尊崇,受到世間億萬民眾膜拜敬仰的大神官。」
「可是,現在衛光明死了,西陵神殿上便空了一方神座。」
「所以,天諭神座來了長安。」
「他要帶走衛光明的傳人。」
李青山微微頷首,道:「先生說的一點都不差。」
「神座空以待人,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許這種情況持續太長時間,所以當知曉光明大神官曾經在世間留下傳人後,神殿急迫要做的事情,便是把那位傳人帶回西陵。」
「這件事情暫時還處於秘而不宣的狀態之中。」
葉千秋笑了笑,道:「你知道桑桑是我徒弟吧?」
李青山愣了一下,然後點了點頭。
葉千秋一臉平靜的說道:「當初,衛光明要收桑桑為徒,桑桑沒答應,還是我穿針引線,才讓桑桑答應了做衛光明的徒弟。」
「但是……我是大師父,他是二師父。」
「這個順序,是衛光明認可的。」
李青山後背突然有些發涼,他悄然問道:「您不會阻擋天諭神座吧?」
葉千秋笑道:「你是希望我擋他,還是不擋他?」
李青山道:「當然是不擋。」
「您應該知道長安經不起您這樣的人物摧殘。」
葉千秋笑了笑,道:「有時候,你越是小心翼翼的維護一件事物,那這件事物就越可能遭受破壞。」
李青山道:「這麼說,您已經打算為難天諭神座?」
葉千秋搖了搖頭,笑道:「你錯了,我並沒有那個打算。」
李青山有些一頭霧水的看著葉千秋,道:「那您是想?」
葉千秋笑道:「其實,我是想去西陵神殿看一看的。」
「但又想了一下,那神殿枯朽不堪,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看的。」
「何必去費那勁氣呢?」
「坐在這裡,好好的下兩盤棋不好嗎?」
李青山聞言,倒也是無法反駁葉千秋的話。
那座神殿,的確是有些枯朽不堪。
但,那座神殿之中,三方神座的傳承,各自依遁著不同的路徑。
裁決神座的傳承,是昊天通過對力量的評判而做出選擇。
天諭神座的傳承,是昊天通過對預言的顯露而做出選擇。
光明神座的傳承,是昊天通過對光明的延續而做出選擇。
將死的光明大神官,在長安尋覓到自己的傳人,這必然是昊天的意志,那麼那名傳人,便一定是未來的光明大神官。
李青山很清楚這一點。
所以,他擔心葉千秋會和天諭神座對上,最終驚動了昊天。
如果是那樣,長安也許會因為這場對決,而陷入生靈塗炭當中。
好在,李青山又聽到了葉千秋並沒有和天諭神座對著幹的想法。
「該你了!」
葉千秋看著還在愣神的李青山說道。
李青山聞言,從諸多雜亂的想法之中清醒過來,然後落下一子。
……
李青山在小院裡呆了大概有一個半時辰。
然後,他走了。
到了晚上的時候。
桑桑和往常來到了小院寫字。
不過,寧缺也來了。
葉千秋看到寧缺鐵青著一張臉,笑道:「桑桑回來了,難道你不應該高興?」
「板著一張臉,給誰看呢?」
寧缺蹭的一下在葉千秋的對面坐下,說道:「有人要帶走桑桑。」
「您應該知道的,對吧。」
葉千秋笑道:「知道一點。」
寧缺道:「有人告訴我,如果光明神座的傳人流落在世間別的地方,那麼神殿不惜讓整個世界流血,也要把她找回去。」
寧缺頓了頓,又說道:「神殿的決心很大。」
葉千秋道:「你去問過桑桑的父母了?」
寧缺道:「又把球踢給了我。」
「這件事,不好決定。」
「桑桑從很小的時候,就跟我在一起生活了。」
「如果,他離開我,我會很不適應。」
說這句話的時候,寧缺的語氣明顯的很焦躁。
葉千秋笑了笑,道:「人生總是充滿這樣那樣的別離。」
「你要知道,很多事,並不是你想怎麼樣,就能怎麼樣的。」
「便是神,也有無法做到的事情。」
寧缺抬起頭,捏著手中的茶杯,直視著葉千秋,道:「這麼說,您是勸我放棄桑桑?」
葉千秋搖頭道:「不是放棄,而是鬆手。」
「鬆手?」
寧缺有些不解的看著葉千秋。
葉千秋道: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去走。」
「你寧缺有自己的路,桑桑也有自己的路。」
「如果你一直將她綁在你的身邊,她永遠只是那個你身邊的小黑丫頭。」
寧缺道:「這樣不好嗎?」
「她是我撿回來的。」
葉千秋笑道:「可她不是專屬於你一個人。」
「她的命運,該由她自己把握。」
「寧缺,做人呢,的確有時候需要自私一點。」
「但是,不能太自私。」
寧缺有些頹然的說道:「我還以為您會支持我。」
「畢竟,桑桑是您的弟子。」
葉千秋笑著搖頭,道:「正因為她是我的弟子,我才會給她更廣闊的舞台。」
「有些事,只有經歷過了,才會成長。」
「這就是人生。」
「昨夜,我和你的老師在喝酒的時候,剛好談到了這個問題。」
寧缺一臉驚訝的看向葉千秋,道:「我的老師?」
「您是說……夫子?」
「夫子回來了?」
「您什麼時候見他了?」
「我怎麼不知道?」
寧缺一連拋出好幾個問題。
葉千秋笑道:「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。」
「你以為你是誰呀。」
「寧缺,你有個毛病,就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。」
「當然,這也和你當年的境遇有些關係。」
「人人都以為你是將軍的兒子,可你終究不是啊。」
聽到這句話的寧缺,身形劇烈一抖,雙眼之中放出精芒,死死的看向葉千秋,道:「這麼說,您什麼都知道了?」
葉千秋笑道:「我說過,這世上,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少。」
寧缺儘量讓自己顯得平靜,然後緩緩說道:「或許,您說的對,但是……我過不了自己這關。」
葉千秋道:「寧缺,你小子可是真難搞。」
「你要明白,不是你選擇了誰,而是誰選擇了你。」
「你以為是你選擇了桑桑,但其實是桑桑選擇了你。」
「在你沒有變得足夠強大時,任何人都是不可靠的。」
「即便是你的老師,也不可能事事都去幫你擺平。」
「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,自己的才是自己的。」
「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這句話。」
寧缺道:「我相信我能讓他們幫我。」
「糊塗。」
葉千秋看著寧缺,被這小子給氣樂了。
隨後,葉千秋擺手道:「罷了,你自己好好想想吧。」
寧缺就坐在一旁,沉默不語。
很快,寧缺說道:「我想通了,我鬆手。」
葉千秋沒理他。
夜空之中群星閃爍。
桑桑的字寫完了。
桑桑跑出來,和葉千秋說道:「師父,寧缺說,有人要接我去西陵,是真的嗎?」
葉千秋點了點頭。
桑桑道:「可是,我不想去……」
葉千秋笑了笑,道:「如果明天一覺醒來,你真的不想去,你可以到這裡來找為師。」
「在這裡,沒有誰能帶走你。」
桑桑聞言,欣喜的點了點頭,拉起寧缺離開了。
……
第二天一大早。
葉千秋就叫上小黑,一起外出吃早餐。
小黑說道:「師父,咱們今天是不是換個口味。」
「天天吃酸辣麵片兒,吃的我的胃都成了酸辣口的了。」
葉千秋笑道:「你想去吃什麼,自己買去,我在李三兒的店裡等你。」
小黑聞言,一臉歡喜的撒丫子跑了。
葉千秋來到了李三兒的麵館坐下。
李三兒麻利的給葉千秋上了一碗酸辣麵片兒。
葉千秋沒有著急吃。
只聽到,不遠處隱隱傳來禮樂聲。
中正平和的禮樂聲從遠處逐漸靠近臨四十七巷,聲音所及之處,先是一番嘈雜議論呼喊,然後是絕對的平靜。
只見巷口鮮花瓣漫天揮灑,樂聲輕揚,一道神輦在莊嚴肅穆儀仗拱衛下正緩緩而來。
數百名大唐羽林軍和神殿護衛,護衛在神輦四周,將許多想要瞧個熱鬧的百姓都給驅趕。
這些人神情肅然,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間警惕地注視著四周。
然後,在眾人的注視之下。
有一個老人從那神輦之上走了下來。
老人的身上充滿了光輝。
他是來自西陵神殿的天諭神座。
長安城裡沒有什麼魔宗餘孽,也沒有什麼狂徒。
天諭神座所過之處,引來無數民眾圍觀,有那等虔誠信教的婦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,站著的民眾也恭敬低頭鞠躬,不敢直視神輦上幔紗後的老者。
天諭神座進入臨四十七巷,然後在老筆齋前停下,惹得街巷裡擁擠的民眾一片議論,好不羨慕那間鋪子的主人。
羽林軍在巷口調置警戒線,把人群請到了外面,神殿護衛警惕地占據了老筆齋鋪口的幾個要衝之地。
只見那天諭神座站在老筆齋的門前,沒有推門。
正在做著面片的李三兒都忍不住一臉驚嘆道:「了不得了,了不得了,這可是大人物。」
「寧缺和桑桑那個小丫頭到底走了什麼大運了,連這樣的大人物都來老筆齋關照了。」
葉千秋喝了一口酸辣麵片兒湯,看著那個垂垂老矣的天諭神座,不禁搖了搖頭。
這老頭,比衛光明看起來還不抗揍。